2010年7月14日 星期三

醫者阿瑪魯

三年前父親在怡保中央醫院截肢,左腳自膝蓋以下四吋,懸空了,留下碗口大的洞口,殘缺的腳像破損的鞦韆在那兒失衡的晃盪,看得我心驚,以為終究是填不滿的血口了。
那時我剛把父親自北部老家接下來新山,一心徬徨,於是便安排他在坡底某周姓骨科權威的診所接受治療。
初時父親的傷口由厚厚的棉紗布包著,像倒置的一只不融化的雪糕,一星期三次的複診,醫生僅止於更換紗布及擦拭自傷口滲泌而出的膿血,簡單俐落,全程不及一分鐘,然而每次索費以天價計。
我心有惑,難道這棉紗一絲一線是天女用金蠶絲所織,不然何需昂貴至此?我小心膽怯的追問,醫生以其篤定專業的口吻告訴我,這裡所用的醫療品都是上等的,當然不能與外邊那些山寨版診療所相比。他心底閃著不悅,架高金框眼鏡,睥睨著我,醫權如神權,向來只有他揮舞無上權杖發號施令,不容病人置疑扣問,聖潔白袍裡裹著的,是無菌的高尚情操。
愚昧如我,突然擔驚受怕,開始在心底敲打著算盤,如此耗下去,治好這腳的傷口,約莫等於購買一間中價屋?
我的眼睛望向診所內掛滿讚美詞彙的金漆匾額,『再世華佗』,『醫術精湛』,『仁心仁術』,『骨科權威』,每一面都讓我好生慚愧,感覺被呵叱責備,一介柴米油鹽的平民走卒,沒有保險醫藥卡這些免死金牌的加持,竟斗膽且不識大體的把自己的父親送來,且妄想分享不該有的專業服務?
我悄悄的退了出來,感覺自己如此的莽撞和不合時宜。
終於了然,疾病是潛伏在我們身體的密碼,醫生是翻譯者。當我們在疾病面前失語,與醫生便有了近乎仰賴的共生關係。然而誰沒有那種經驗,當我們口吃咬舌,還沒把話說清,醫生已經拂袖離去,留下冷漠的背影與錯愕驚慌的你,一再的面對失語的窘境,一再的經歷冷酷無言的威嚇軟暴力?
身為病患與家屬,有時我們無需太多的醫學常識,而是一次與醫生將心比心的對談交流;權威的硬道理,撫慰不了我們那些微毫末的,一個普通人的感受。
在驅車回家的路上,把心一横,將複診卡撕了。那時渾沌模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去到一間離家不遠的印籍診所,醫生很坦白說第三期糖尿病患截肢的傷口,病變與傷口的內部變化是無法從外表得知的,他擔當不起這風險,隨即遞出一張名片,建議我到另一家專門處理糖尿病傷口的診所。
是夜,按圖索驥,依約找到了這間新開張的阿瑪魯診所。
年輕的印度醫生,親自走出診所幫我把父親的輪椅推進去。那一刻,萬分寵倖,好像第一次陌生的拜訪卻突如其來接到主人家盛情款待,讓人在霎那間完全失去了應對分寸。
那一夜,醫生用了近兩個小時處理父親的傷口。
那個被骨科權威用天蠶絲包紮住的秘密,終於拆了線,坦露出糊糊爛爛的血肉事實,原來我成了愚昧的共犯,日複一日用昂貴的醫藥費蒙蔽了自己的無知與罪愆,而讓父親的瘸腿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刮任刴。
阿瑪魯醫生耐心的向我解釋,如何分辨好肉跟死去的組織,他甚至將鼻翼湊近患處,嗅聞判斷傷口的腐爛程度。各種手術刀具在傷口處摳挖修剪起落,專注的神情,彷彿在鏤刻繕飾一件藝術品。我屏息靜默,緊繃住神經線,望著他龐大的背影,記住了醫生的名字,阿瑪魯。
往後的日子,為了遷就我的下班時間,阿瑪魯醫生把營業時間延長,讓我趕得及從公司返家後再把父親送過來,守候一天裡最後一個行動不便的病人。
每每洗完傷口,他的妻小已在接待處等候,有時嬉戲歡愉,有時小孩累得歪躺著睡著了,而醫生總笑臉依舊直說無所謂,有一種立風雨而顏容無改的堅定。後來我想起這些,細節得以不斷擴大補充,譬如醫生洗完父親的傷口後還幫他磨指甲、拉筋按摩、洗滌小腿的多皺摺的表皮層,以及無法用語言文字形容的──分文不收等等,瞭解到這一路自己之所以能默默的走下去,緣自於身邊尚有這樣的他者,始終對生命不放棄的信念與堅持。
我推著輪椅經過醫生一家人,心生愧疚,這殘腳的不便想必他們也幫我分擔了不少,醫生推開玻璃門目送我們離去,輕輕道聲晚安,囑我多保重。我上車後不久,便聽到鐵匣門自背後刷的一聲拉下,我們同時走入一日之暮。
我載著父親,各自怨懟,一路無語。從皇后診所返回武吉英達住處,這一路,一走就走了三年餘。直至父親往生,回想起來,父子間長久的冷漠,疏離與缺憾,就在那條漆黑的路上,多少彌補了一些。父親曾說,這一生,與兒子無緣,我也不曉得這當中兩條生命線何時開始歧向異地,只知道這些年來,父親每遭噩難,我都在身旁,或許,這已是父子倆親暱的獨特方式。
當時不曉得父親懷著的是哪一樁心事,而我的總是灰濛空洞,許久了,懸宕在無止境的惶恐中,那些個不成眠的夜晚,重覆舖展在眼前,箇中酸楚,也只能自己體會。朋友傳來簡訊:我精神上支持你。彷彿在空中給了我一個虛幻的擁抱,冷漠得讓我懷疑,這個時代憂傷難言,於人,不能要求太多,生活總總,更當計較得少。我的悲傷只供自己閱讀,既便如多年老友,也都不可以租借轉讓。而這些年來的跌宕曲折,壓低了頭,沉住氣,過久了都平靜成直線。
父親的傷口在阿瑪魯醫生的細心照料下,數月後逐漸康復。
患處由碗口縮小至一毛錢硬幣大小,眼看就要收口,父親卻在一次大意中摔跤,跪伏在地,腿骨像春筍破土,突兀的曝露在外,血流如注。我從公司趕回,途中致電休假中的阿瑪魯醫生,他在電話中教我如何緊急處理,萬一情況不受控制,他會驅車來我家善後處理……
放下電話,無限感慨,與阿瑪魯醫生,沒有白紙黑字契約,是甚麼樣的胸襟,讓他毫不猶豫為一對無助的父子像照顧家人般,許諾待命?
父親這傷口是花了許多人的心血與時間才慢慢癒合,萬般殊緣點點滴滴得來不易,竟在一夕間被他的魯莽盡數摧毀?幾經波瀾後又回到原點,我心忿懣,不甘願,沉重的挫折感與委屈頓時翻滾上心頭,把持不住情緒便對父親惡言相向,語多齟齬;甚至想鬆開手,讓輪椅自斜坡滑下去。
翌日在診所,醫生雖聽不懂眼前這對火爆父子近乎劍拔弩張的對話,卻能聞到停滯在空氣裡的硝煙味,於是安慰我說:事情已經造成,別再責備他了。眼前的任務是如何把撕裂的傷口縫合,再動一次手術把突出的腿骨削短磨平,重頭來過。
那一次手術,醫生只收了醫療器材的費用,零頭數目,卻是我至今仍耿耿不能忘卻的長期負債,長期欠著醫生一個還不起的人情。
雖然一路走來龐大的開銷把人喘噓噓的壓著,嘴雖不說,但心裡卻從未曾停止過就此放棄的念頭,甚至極端到想玉石俱焚來終結眼前這些窟窿坑洞。
但是,就因為有這樣的一個醫生,為一個老朽的生命堅持,為一截斷腳努力。讓我自慚形穢,對待生命,或者說,對著一個我熟悉既陌生的父親,我總是草莓得無從抗壓,半盞兒逃避半盞兒放棄。每次推著輪椅,像是推著一個殘敗腐朽的自己,走向窮途惡路,斷崖絕壁,一去不回。
曾有一次我問醫生,假如父親的腳真的醫不好……
醫生說於他而言,每個生命都值得去拯救,哪怕是僅存的一根腳趾,只要是連著腳板,非不得已都不讓它分離。眼前這一切不完美,都是目前擁有的最好的情況,一旦失去了這些,就一無所有了。
傷口附著在父親身上,煎熬難言,說我能感同身受其實也並不真實。多個夜晚父親向我乞討止痛藥,或許那一顆顆神奇藥丸和逐漸水腫的身體,才是他苦痛的出路。
望著醫生,我再一次陷入失語的困境,那是再多感謝也表達不出的心意。像往常一樣,醫生穿上綠色手術袍,戴上口罩,端坐,準備為父親洗傷口。
我轉過身,把父親這只傷病無期的腳,全心全意託付。這一生,沒有多少人可以像我這麼幸運,在疾病隨侍的逆旅中,遇到相扶相持的貴人。
就像父親臨終前說的,有你們這群兒女,值得。這句話,說給阿瑪魯聽,也不為過。
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實在是不適合讓醫生看見。

2010年7月8日 星期四

遇水

貪吃的人總有萬般藉口,美食當前無需酷刑逼供,任何天大的秘密即從實招來。但最無敵的說法要數世紀男高音大胖子帕華洛蒂,他說:I love food。
如此天工,毫無破綻的把饕餮之癖,典雅成食尚達人。
於是在電視鏡頭前他便可以很優雅的圍住餐巾,在一桌山饌佳餚前揮刀舞叉,蠶食鯨吞一座農牧場。彷彿他的天籟之聲與噸位體重都是天上的恩賜,煎煮炒炸不是甚麼恐怖的名詞,而是抖咧米發瘦這些美麗音符的開胃菜。
可惜我不是男高音,無法用尖銳的音域震破玻璃,不幸的是,卻與他一樣,有著無限延長的口腔期。每樣食物都好吃,何時何地都能吃,若要讓我停止說話,最好的方法便是塞一個double cheese burger進我嘴裡。即便抱病,我也都感覺若無有一腹食物墊底,疲弱的胃便熬不過這嚴寒冬季。
這樣的太平盛世,日夜操練的結果,便是我不及168公分的身高拖帶著超標85公斤的肉團行走人間,那感覺像是一座流動的阿拉伯油田,每時每刻都在燃燒提煉97無鉛。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當我扶著欄杆爬上三樓而氣喘如牛時,才開始驚覺,那個年輕時的百米冠軍籃球前鋒排球主攻手到那裡去了?
那個在羽球場上三連環躍殺一小時跑十公里的健美碩男那裡去了?
是誰,悄悄偷走了我猶如洗衣板的腹肌?換上油膩白花肉,害我沖涼時要一層一層的搓洗?它們像是一場夢,寄居在我年輕的身體裡,轉身醒來時卻又無影無蹤。
我喘到臉青唇白,頹坐在階梯想了好久,恨不得把整個肺拿出來呼吸。領悟到此刻我不止需要氧氣,更需要一場脫胎換骨的運動大計。
我重新穿上跑步鞋、拿起球拍,把一天多餘的時間切割分段,分給球場草場和公園,分給抽筋的肌肉痠痛的腰背。如此跑跑停停汗滴入土凡二月餘,滿心歡喜的站在秤磅上,收緊小腹低頭一看,傷心的指針告訴我,嘿朋友,加加減減,你只瘦了500克!
我無法置信,憋氣再磅,結果依然,當下幾乎灑淚昏厥。
痛定思痛,分析戰情,才瞭然病灶原來是運動後與豬朋狗友的那一頓犒賞大餐。有時煮炒,有時火鍋,餐餐黑啤相送,日子沒有白白的過。於是我體會到,運動場上是不可以交朋友的,它不是聯誼廳,而是競技場,一個想跟自己比賽的人,是不能同時與對手,同手同腳抵達終點的。
幾經思考,突然別有他想,行情不好,好男好女下海。
我無海可下,不如,下水游泳吧!

豬衝入水

我出生漁鄉,卻不諳水性,好比泰山久居森林而不懂爬樹,愧疚有餘。
說穿了,怕水。
唯一的科學常識告訴我,天地初開的很多年前,我曾在母親的羊水裡憋氣長達十月。
若不曾有遭遇過可怕的溺水經驗在前,我以為這特性與星座有關。
星相說,土相星座的人,不好水上運動。說的也是,陸地上的運動,舉凡爬跑跳踢打,我都能輕易上手,唯獨水,劍指死穴,任督二脈皆封,直取老命。於是多年來我都藉星座庇護,若非必要,絕不欺山碰水。
大學體育課考游泳,已經忘了是如何憋氣,一口氣到底斜漂到對岸。
之後也曾入住附泳池的酒店之類的,但也僅限泡腳嬉水而已。
事隔多年再一次下水,是個偶然的機會。
與朋友相約打羽球,到了球場,卻見場地已被友族婚宴所佔用,印裔管理員靠在一棵香蕉樹前一臉抱歉,說忘了通知。我左右為難,臉有屎色,惱悶這多出來的時間該如何殺掉,額頭冒出三條横線。
朋友從球袋裡掏出泳褲泳鏡說,不如將就下水,於是乎,我在光天化日下退去衣物,再一次以大白鯨之軀衝入水。我小心翼翼的滑入水池,感覺水位頓時上升了一公分。
說是游泳,言過其實,貴妃泡水嬉水而已。
在水淹不及胸口的1.2米深處,與眾多套著救生圈的小朋友來回撥水走動,快樂得像在幼稚園歡慶兒童節。我姿態優雅從容,感覺月球漫步,又似太極乾坤挪移,完全沒有體態臃腫呆滯移行遲鈍的窘迫困境。這水,給了我美好的想像空間,彷彿醫生無情的根據BMI體脂指數要我減去廿公斤贅肉的要求變得輕而易舉,無關痛癢。
行行復行行,如此潛行良久,遇水則發,最後粗皺了一身皮肉,像滿面愁容的沙皮狗,我鼓起勇氣憋氣沉游,從這端到那端,開始横渡淺淺的太平洋。
游泳達人說,學游泳要先學喝水。
這話不假,單是在20米短池裡橫渡一次,我便鯨吞了一斗水,肚子飽脹到要吐,嗆到眼淚鼻涕齊下,蘿蔔腿抽筋,還強裝做若無其事,蹬跳到池邊,趴在磁磚像被浪潮沖回岸的擱淺鯨體,微弱的吐氣。
至此發現,游泳,大不易。要竟臻如魚得水的境界,如此艱難啊!
突然想,何苦為難自己,不如,放棄吧!
甘心做回胖子,繼續增加地球的負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長得抱歉的人,活該被人誤會,全世界都在鼓吹節能減碳了,我還在腰間藏了好幾個甜甜圈。

我的新裝備

當所有人都勸我要放棄的時候,我便會強打起精神來,嘗試不放棄的可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狠下心買了泳褲泳鏡泳帽,置之死地而後生。
然後生平第一次驅車到泳池,雖然路途中曾有過若此刻下雨打雷那該有多好的想法,但很快的這個邪惡念頭便被我否定了。
換裝後我一腳一手的入水,怕濺起太大的浪花讓人錯以為蘇納米海嘯。(發現吃飽沒事在泳池裡泡泡也挺不錯嘀喲。)
我小心的划水,試著從這岸游到那岸。(但大部份時間都是在走路,發現在水裡走比游要快多了,也省力多了。)
打從入水開始,我的心總是在交戰。我不停的咳不停的喝水,眼耳鼻舌身意,每個竅門都在入水,心想這樣忤下去也不是辦法,花了錢買罪受,於是厚著臉皮向那些好像天生就很會游泳的叔叔請教。
叔叔是個狠角色,五十歲的前黑社會,身材肥壯奇怪的是游得很快。他用的是魔鬼地獄訓練法,他說:要游泳,先到深的地方去,然後把自己當成一根繩子拉直直,保持與水面的平行,接下來這樣那樣……叔叔賣力的在空中比划著,而我感覺頭上有烏鴉哇哇在盤旋。
如果紙上可以談兵,我想水裡也可以撈出嫦娥和月亮了。
我唯唯諾諾的點頭,天知道我懂得了多少,當下我只有一個想法,如果我能從高人的話裡悟出甚麼訣竅,那就是先閃為妙。躲入兒童區乖乖嬉我的水,潑我的水花,繼續大口大口鯨吞氯水當一只臃腫的河馬。
我還是硬頸鐵頭的,不找教練。因為我看著教練母鷄帶小鷄的超大團隊,心想若我落單溺斃了或許他還沒發現呢!無計可施,於是就憋氣沉在水裡,看人在水面下,划水換氣的分解動作,記住一些;上網youtube鍵下自由式快樂輕鬆學習法,也悟了些;下水再見到高人時,請教一些。
泳池裡舉目所見,懶人一堆,閒閒的漂,横行霸道,不游不潛,嫌命長純泡氯水洗大澡。我心想,高人比我還胖,他能游我就不能?只要我保持規律的划動,雖不能至但不遠矣!遂畫一點隱形的線,跟那些泡水族劃清界線。
日復一日,我的雙腿雖然尚硬如kayu,但至少破舢舨也能動一些。於是鼓起勇氣挑戰自己,直式五十米中途不停靠直航游到對岸。我向自己下了戰帖,把小命給賭了下去,然後開始義無反顧的划,當作後面有瘋狗洛威樂在追咬。前面廿米尚算正常,後來每追加一米便如降一層地獄,心快到要從胸口跳出來。
到了四十米處,已感覺體力透支幾近沒頂,那時有划但不會動,換氣鼻孔卻吸水,腳踩不到地,徒手亂抓一通盡是水,當下心一横,乾脆猛灌一口水,沉入底,腳一蹬,斜斜靠在岸邊。
彷彿自海龍王殿堂轉了一圈,原來命懸一瞬間就是這麼一回事。
衰仔,怕了吧!

我的自由式

雖然有嚇到,但不怕。
甚至還要感謝那一次以及陸續有來的幾次幾乎溺水的經驗,讓我有了浴火重生的體會:當發生不可測之狀況時,得先讓自己冷靜放空失重,自由落體觸地然後再蹬踢出水,張口抓一口氣,像跳彈簧床一樣把自己蕩到最近的彼岸。
從此每回下水,我都在挑戰自己的耐力與持久力。不求競速,但要全身運動通透。
一方面勇氣是來自有了與日俱增的水感,能摸到抓得到水,能感覺從前頭划水至胸部時水流過且稍稍把你向前推的隱力量。
另一方面是發現體重真的在下降,游完泳裹一身熱汗,少吃半碗飯站到秤上一看,不打針吃藥,可以說奇蹟天天在發生,萬字全打都沒那麼準。不得不信,人只要專注,總會把事情做好。所以,我從來回一圈算起,每天追加一圈,兩個星期下來,我已能不計時間游進十圈的門檻。
當我趴停在岸邊大氣呼嚕喘,回首來時路時,竟覺有登高攻頂,穿越沙漠之痛快的征服感。每小有進展,我都要這樣勉勵自己:世上沒有完美的人,只有每天進步之人。
打從我一開始選擇自由式,就看上它的隨性為之。路上行人甲乙丙丁,走路姿態各異,游泳更是這樣的寫照,可依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推移行進。因為自由,所以無有拘束,從此端到彼岸,沒有人會發現我究竟用了多少怪招式,變更多少次的打水節奏,甚至停下來走幾步。這不是世界杯游泳錦標賽,我只跟我自己角逐金牌。
接著,為了游泳過程的流暢與一致性,我開始勤學翻身。
我總覺得懂游泳而不工翻身,好比姣好美女著旗袍而趿拖鞋趴趴走,未免有所不足。
上善若水,人在水裡,浮力承載,大抵高難度動作都變容易得多。而翻身於我,姿態美得像芭蕾、似海豚躍水凌空翻轉一樣讓人驚豔,其優雅可堪比擬高爾夫球一竿進洞,灌籃和賽車之飄移。
翻跟斗縱身一轉,看似容易,認真玩起來,狀況卻百出,除了天旋地轉不辨東西南北,接著是鼻腔腦袋疑似灌水快要崩裂。我是在轉到日月無光之後才轉出了一點心得,那就是標準泳池長度只有五十米,而唯有轉身,才能將地平線無限延伸。
每一條水道都曾經有人游過,只有自己,才能決定,你要的是五十米短暫的盡頭呢,還是,五百米後才開始感覺進入狀況,漸熱的身體彷彿有座煤爐在燃燒,源源不絕的熱能與動力,把自己推向未知的距離與座標。
從此,我把每一次的翻身當作是長途游泳的中站與再出發,一個不斷重複的起始點,重新調整好姿勢,循著池底的線條,默默的前進。

完美的水役

零四年雅典奧運會二百米自由式決賽之役,堪稱歷來池畔不復有之經典佳作。
全球目光聚焦在費爾普斯,霍根班及托普三王之爭。當時三者皆是自由泳翹楚,水陸雙棲,代表著一個泳壇的巨浪,他們身上彷彿都長著鱗片,鰭翅發達,與水族無異。而彼時的費爾普斯,以一個新進的泳者入水,彷彿駛入極地的破冰船,來勢汹汹的要掀起千重浪,雅典之役,必將挑起一波震憾的水顫。而誰能在須臾分秒間觸壁,抑或再把人類的極限推至另一個極限,永遠騷動著泳迷不安的情緒。
是日,雅典露天的泳池,擁擠的圍觀群眾,揮舞手中的國旗吶喊。
向晚的夕暉把池水映照得金光閃閃,彷彿每一條水道,都是為了這些泳者而專設的黃金甬道,游向黃金路。從鳴槍俯衝入水開始,三人可謂齊步游移,無論划水翻身豚踢,身後好像都裝了螺旋魚尾馬達,各自滾捲出一條白浪,推動他們破水不斷向前。
費爾普斯的強項在於翻身時,可以憋氣豚踢,在水裡上下擺動鯨豚之軀推移,拉長好幾個身位後始浮水換氣,這招殺手鐧至今無人能出其右;托普一身黃帽鯊魚皮黑裝,老神在在,長臂拉出一丈水位;霍根班被兩人左右包抄,絲毫無有鬆懈之可能。
第一圈游完,尚未見誰佔了領先優勢,只見泳者雙手如槳,不停的划撥切割水浪。鏡頭從下往上拍攝,感覺他們在湛藍天空裡,似一頭巨鯨自在的遨翔。
最後,長臂猿托普率先觸壁,摘下泳鏡擊水歡呼,完美的一分三十七秒,終結了一場速度的競逐。
費爾普斯從第三順位的水波裡探出頭,臉上無有表情,他或許比誰都更清楚:無疑的,他是強者,只是屬於他的黃金時代還沒來到。至少在這一刻,時間之神不站在他這一邊。
他當時一定鐵了心,打落門牙和血吞,想把這枚遺失的金牌奪回來。四年後,北京奧運,費爾普斯在華人世界的池水裡,掀起了史無前例的造神運動,把自己送上了神台。
八十年代美國大水怪史匹茲曾獨創七面金牌的不滅神話,不敗的記錄。許多年來可堪比擬的泳將即便如大鵬展翅的蘇聯波波夫都無法突破這個幾乎不可能衝破的局限。
而今,費爾普斯的八面金牌,幾乎是寫下了泳池無人能及,最完美的記錄。他把史匹茲從神台請了下來,重新建了一座更高,更縹緲的神殿。
放眼接下來的十年二十年,應該不會有人,即使是他自己,也無法重複這樣的完美。因為完美,稀少,而且只有好運的人一生才會出現一次。

我的記錄

你的記錄是多少?
今天,泳將已把一百米的自由泳記錄推前至四十七秒,而我的輝煌記錄,歹勢!是二分鐘。
亦即,若我有這個狗屎運與世界頂尖的人魚一齊下水競技,我可以想像從我入水的那刻起到觸壁的遙遠下世紀,這些人魚已在我身傍來來回回游了三圈。那種情況就像我開著普騰威拉在公路狂飆百三,正得意著,卻驚見身後方有一輛法拉利跑車咻的一聲,迅速的超越,我卻無能為力挽狂瀾於既倒。
在二分鐘裡游完一百米,於我已經不可思議。
就好比一只豬若能堅持不肥下去,簡直就是神蹟。
在時間的水道裡泅泳經年,我知道那是我的速度,和體能的極限。對我而言,泳池是我人生岔出來的一條新軌道,幫我擺正了無數次脫序與懸宕,當我脫下沉重的現實外衣,僅著一條緊身的泳褲,我便開始享受如星際的無羈航行。
我沒有翅膀,但是我可以在水中飛翔。
我長不出鰓鰭鱗片,卻也能在水裡換氣自如。
而且也體會到,游泳其實是一種很有益但卻很孤獨的遊戲,縱使與伴侶感情再親密,總不能手牽手一起游。而只靠著彼此的信諾,相濡於沫,潛泅浮沉,偶有前後,總是無聲關照,無論誰先抵達終點,都會在原地等候,等候對方緩緩向我這廂游來。
在水裡重複著單調的划水動作,彷彿也在時間的刻度裡緩慢行走,對我這種腦筋魯鈍且粗枝大葉的人而言是最好的運動了。不呼朋引伴,不喧囂嘩眾取寵,無需昂貴的裝備,當時便下定了決心,若一生只選一種運動相陪到老,毫無疑問的,我會選擇游泳。
常常是,我傍晚下水,日光依然亮燦刺目,繼續游,光線減弱,池畔大光燈亮起。再游,水裡俯身平行,依約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隨行,以及水紋波動時的流光竄影,像是幻覺,彷彿眼前有個迷離的液態水門洞開,可以穿梭銜接過去和未來。
稍過片刻,隱約聽到回教的祈禱聲在空中迴盪,池裡著黑裝的忍者聞聲相繼起身離開,宇宙豁然開朗,空間變大,可以來去心無罣礙。再游,天色完全暗下來,有月有星,在我每一次轉頭換氣時,忽左忽右與我打照面,好像星宿天體正俯視一尾在海洋泅泳中的小魚。
良久,覺得滿足了,停下來扶壁吹氣喘息,回頭望了一下,才知道,我已經在同一條水道來回游了三公里,一小時十分鐘,而這個距離,足夠我跨越新柔海峽了。
更寛心的是,就這麼簡單的甩頭擺腿,竟讓我甩掉了十公斤體重。在台灣,減一公斤肉的代價是一萬元,如此推算,我已省下十萬元,外加花紅是一身古胴色皮膚和像洗衣板的腹肌。
從此像港姐李嘉欣所說:對著鏡頭,不用吸氣收腹,怎麼拍都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