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4日 星期三

醫者阿瑪魯

三年前父親在怡保中央醫院截肢,左腳自膝蓋以下四吋,懸空了,留下碗口大的洞口,殘缺的腳像破損的鞦韆在那兒失衡的晃盪,看得我心驚,以為終究是填不滿的血口了。
那時我剛把父親自北部老家接下來新山,一心徬徨,於是便安排他在坡底某周姓骨科權威的診所接受治療。
初時父親的傷口由厚厚的棉紗布包著,像倒置的一只不融化的雪糕,一星期三次的複診,醫生僅止於更換紗布及擦拭自傷口滲泌而出的膿血,簡單俐落,全程不及一分鐘,然而每次索費以天價計。
我心有惑,難道這棉紗一絲一線是天女用金蠶絲所織,不然何需昂貴至此?我小心膽怯的追問,醫生以其篤定專業的口吻告訴我,這裡所用的醫療品都是上等的,當然不能與外邊那些山寨版診療所相比。他心底閃著不悅,架高金框眼鏡,睥睨著我,醫權如神權,向來只有他揮舞無上權杖發號施令,不容病人置疑扣問,聖潔白袍裡裹著的,是無菌的高尚情操。
愚昧如我,突然擔驚受怕,開始在心底敲打著算盤,如此耗下去,治好這腳的傷口,約莫等於購買一間中價屋?
我的眼睛望向診所內掛滿讚美詞彙的金漆匾額,『再世華佗』,『醫術精湛』,『仁心仁術』,『骨科權威』,每一面都讓我好生慚愧,感覺被呵叱責備,一介柴米油鹽的平民走卒,沒有保險醫藥卡這些免死金牌的加持,竟斗膽且不識大體的把自己的父親送來,且妄想分享不該有的專業服務?
我悄悄的退了出來,感覺自己如此的莽撞和不合時宜。
終於了然,疾病是潛伏在我們身體的密碼,醫生是翻譯者。當我們在疾病面前失語,與醫生便有了近乎仰賴的共生關係。然而誰沒有那種經驗,當我們口吃咬舌,還沒把話說清,醫生已經拂袖離去,留下冷漠的背影與錯愕驚慌的你,一再的面對失語的窘境,一再的經歷冷酷無言的威嚇軟暴力?
身為病患與家屬,有時我們無需太多的醫學常識,而是一次與醫生將心比心的對談交流;權威的硬道理,撫慰不了我們那些微毫末的,一個普通人的感受。
在驅車回家的路上,把心一横,將複診卡撕了。那時渾沌模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去到一間離家不遠的印籍診所,醫生很坦白說第三期糖尿病患截肢的傷口,病變與傷口的內部變化是無法從外表得知的,他擔當不起這風險,隨即遞出一張名片,建議我到另一家專門處理糖尿病傷口的診所。
是夜,按圖索驥,依約找到了這間新開張的阿瑪魯診所。
年輕的印度醫生,親自走出診所幫我把父親的輪椅推進去。那一刻,萬分寵倖,好像第一次陌生的拜訪卻突如其來接到主人家盛情款待,讓人在霎那間完全失去了應對分寸。
那一夜,醫生用了近兩個小時處理父親的傷口。
那個被骨科權威用天蠶絲包紮住的秘密,終於拆了線,坦露出糊糊爛爛的血肉事實,原來我成了愚昧的共犯,日複一日用昂貴的醫藥費蒙蔽了自己的無知與罪愆,而讓父親的瘸腿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刮任刴。
阿瑪魯醫生耐心的向我解釋,如何分辨好肉跟死去的組織,他甚至將鼻翼湊近患處,嗅聞判斷傷口的腐爛程度。各種手術刀具在傷口處摳挖修剪起落,專注的神情,彷彿在鏤刻繕飾一件藝術品。我屏息靜默,緊繃住神經線,望著他龐大的背影,記住了醫生的名字,阿瑪魯。
往後的日子,為了遷就我的下班時間,阿瑪魯醫生把營業時間延長,讓我趕得及從公司返家後再把父親送過來,守候一天裡最後一個行動不便的病人。
每每洗完傷口,他的妻小已在接待處等候,有時嬉戲歡愉,有時小孩累得歪躺著睡著了,而醫生總笑臉依舊直說無所謂,有一種立風雨而顏容無改的堅定。後來我想起這些,細節得以不斷擴大補充,譬如醫生洗完父親的傷口後還幫他磨指甲、拉筋按摩、洗滌小腿的多皺摺的表皮層,以及無法用語言文字形容的──分文不收等等,瞭解到這一路自己之所以能默默的走下去,緣自於身邊尚有這樣的他者,始終對生命不放棄的信念與堅持。
我推著輪椅經過醫生一家人,心生愧疚,這殘腳的不便想必他們也幫我分擔了不少,醫生推開玻璃門目送我們離去,輕輕道聲晚安,囑我多保重。我上車後不久,便聽到鐵匣門自背後刷的一聲拉下,我們同時走入一日之暮。
我載著父親,各自怨懟,一路無語。從皇后診所返回武吉英達住處,這一路,一走就走了三年餘。直至父親往生,回想起來,父子間長久的冷漠,疏離與缺憾,就在那條漆黑的路上,多少彌補了一些。父親曾說,這一生,與兒子無緣,我也不曉得這當中兩條生命線何時開始歧向異地,只知道這些年來,父親每遭噩難,我都在身旁,或許,這已是父子倆親暱的獨特方式。
當時不曉得父親懷著的是哪一樁心事,而我的總是灰濛空洞,許久了,懸宕在無止境的惶恐中,那些個不成眠的夜晚,重覆舖展在眼前,箇中酸楚,也只能自己體會。朋友傳來簡訊:我精神上支持你。彷彿在空中給了我一個虛幻的擁抱,冷漠得讓我懷疑,這個時代憂傷難言,於人,不能要求太多,生活總總,更當計較得少。我的悲傷只供自己閱讀,既便如多年老友,也都不可以租借轉讓。而這些年來的跌宕曲折,壓低了頭,沉住氣,過久了都平靜成直線。
父親的傷口在阿瑪魯醫生的細心照料下,數月後逐漸康復。
患處由碗口縮小至一毛錢硬幣大小,眼看就要收口,父親卻在一次大意中摔跤,跪伏在地,腿骨像春筍破土,突兀的曝露在外,血流如注。我從公司趕回,途中致電休假中的阿瑪魯醫生,他在電話中教我如何緊急處理,萬一情況不受控制,他會驅車來我家善後處理……
放下電話,無限感慨,與阿瑪魯醫生,沒有白紙黑字契約,是甚麼樣的胸襟,讓他毫不猶豫為一對無助的父子像照顧家人般,許諾待命?
父親這傷口是花了許多人的心血與時間才慢慢癒合,萬般殊緣點點滴滴得來不易,竟在一夕間被他的魯莽盡數摧毀?幾經波瀾後又回到原點,我心忿懣,不甘願,沉重的挫折感與委屈頓時翻滾上心頭,把持不住情緒便對父親惡言相向,語多齟齬;甚至想鬆開手,讓輪椅自斜坡滑下去。
翌日在診所,醫生雖聽不懂眼前這對火爆父子近乎劍拔弩張的對話,卻能聞到停滯在空氣裡的硝煙味,於是安慰我說:事情已經造成,別再責備他了。眼前的任務是如何把撕裂的傷口縫合,再動一次手術把突出的腿骨削短磨平,重頭來過。
那一次手術,醫生只收了醫療器材的費用,零頭數目,卻是我至今仍耿耿不能忘卻的長期負債,長期欠著醫生一個還不起的人情。
雖然一路走來龐大的開銷把人喘噓噓的壓著,嘴雖不說,但心裡卻從未曾停止過就此放棄的念頭,甚至極端到想玉石俱焚來終結眼前這些窟窿坑洞。
但是,就因為有這樣的一個醫生,為一個老朽的生命堅持,為一截斷腳努力。讓我自慚形穢,對待生命,或者說,對著一個我熟悉既陌生的父親,我總是草莓得無從抗壓,半盞兒逃避半盞兒放棄。每次推著輪椅,像是推著一個殘敗腐朽的自己,走向窮途惡路,斷崖絕壁,一去不回。
曾有一次我問醫生,假如父親的腳真的醫不好……
醫生說於他而言,每個生命都值得去拯救,哪怕是僅存的一根腳趾,只要是連著腳板,非不得已都不讓它分離。眼前這一切不完美,都是目前擁有的最好的情況,一旦失去了這些,就一無所有了。
傷口附著在父親身上,煎熬難言,說我能感同身受其實也並不真實。多個夜晚父親向我乞討止痛藥,或許那一顆顆神奇藥丸和逐漸水腫的身體,才是他苦痛的出路。
望著醫生,我再一次陷入失語的困境,那是再多感謝也表達不出的心意。像往常一樣,醫生穿上綠色手術袍,戴上口罩,端坐,準備為父親洗傷口。
我轉過身,把父親這只傷病無期的腳,全心全意託付。這一生,沒有多少人可以像我這麼幸運,在疾病隨侍的逆旅中,遇到相扶相持的貴人。
就像父親臨終前說的,有你們這群兒女,值得。這句話,說給阿瑪魯聽,也不為過。
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實在是不適合讓醫生看見。

3 則留言:

  1. 裕全: 家里曾有长辈在锯脚后离世。现在还有个患有糖尿病的母亲,叫人担心。可能提供阿瑪魯診所的详细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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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要照顾好妈妈,就得照顾好自己。
    加油, 猪头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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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医者父母心 这样的医生还剩多少 真值得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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